出發前，他們在廚房裡房了一個下午。爸爸負責魯了一大鍋的雞腿、雞翅、豆乾、海帶、滷蛋，馮昱華負責試吃，給爸爸意見。

　　五點的時候，載著滿車廂的食物，他們來到北海岸的一處海濱。海濱上已經有了星星點火的弄潮人群。馮昱華打開車門，海給他的第一個印象是莊重肅穆的。轟隆隆的浪潮，湛藍藍的水色，沒有邊際的大海呀！但下一刻，他便迫不及待地拖了鞋襪衣褲，奔向海的懷抱。

　　爸爸很快地也加入了馮昱華，他們追逐海浪，他們被海浪追逐；他們在水裡翻滾，他們在水面嗆氣；他們一直嬉鬧到筋疲力竭，飢腸轆轆，才爬上岸坐在爸爸鋪好的毯子上。有那麼一陣子，他們全心地狼吞虎嚥著，然後他們挺著兩個大肚子，癱瘓在毛毯上。

　　太陽漸漸地西斜，霞光萬丈。月亮慢慢地爬上天際，用她圓潤飽滿的臉，向人們招呼。弄潮的聲音在背景裡退隱，只有水浪拍打沙灘的節奏，流連部去。

　　這是多麼不同的中秋節啊！

　　馮昱華回想起過往的中秋節，奶奶和他總是拿著兩張小凳子，到叔公的庭院裡和人聊天。叔公組的兒子在麻豆，每年都會載回一箱文旦，人手一顆。月色下，馮昱華有時和同伴在曬穀場上玩過五關，有時誒在奶奶身邊，一邊打蚊子，一邊用力把奶奶打毛衣用的毛線纏成一粒大球。大人們的話題，他是不感興趣的。在那時候，他以為那是僅有的過中秋節的方式，他哪裡會想得到今天呢？

　　馮昱華當然喜歡現在的生活方式，但想到過去，他竟不由自主地難過起來。

　　「爸，你想念奶奶嗎？」馮昱華問。

　　爸爸沒有反應。馮昱華已為爸爸睡著了。他轉向爸爸，卻看見爸爸眼睛睜得大大的，看著天空。夜幕已然低垂，亙古不變的明月辦著星光斑斕。

　　爸爸舒了口長長的氣。「想念」！，他說。

　　「我從來不覺得我會想念她，但我真的想念。」爸爸說。

　　馮昱華不懂。

　　一段沉寂後，爸爸又開口了。

　　「從小，我就沒有父親，你守寡的奶奶，天天盼著我長大，好光耀門楣。她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，爬山涉水到各個村落去賣布，夜深了才回家。」

　　馮昱華聽得專心，張大了口。

　　「有一次，我生病了，高燒不退。她借了輛二輪運貨車，拉著我下山去白河鎮找醫生，邊拉邊哭；你奶奶一向好強，那是我唯一看她哭的一次。她回家以後，兩隻腳有一個禮拜不能走路。」

　　「那次病癒後，我便暗暗立下誓願，我要揚眉吐氣，長大後好好伺奉她。」

　　爸爸坐起身，注視著海面上漁船的燈火。

　　「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別人聰明，但為了你奶奶，我拚命用功，很爭氣地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大學。當完兵後，我想陪在她身邊，找份工作，安定下來。可是你奶奶要我出國深造。她告訴我，沒有拿到博士學位，不准回家。

　　「就這樣，我到美國半工半讀，唸完碩士；然後拿到獎學金，開始漫長的博士學位。」

　　爸爸的故事停了，他的臉上有淡淡的感傷。

　　「後來呢？」馮昱華輕聲地問。他很想知道。

　　「妳想不想起來走走？」爸爸突然問他。馮昱華點點頭。他們踏浪而行，月色的光飄盪在水面上。

　　「我是在大四時認識妳媽的，她是小我三屆的學妹。我不知道我當年怎麼那麼厲害，追得到甲組的榜首。」爸爸向馮昱華苦笑。

　　「我在美國念博士的第一年，她也在台灣完成碩士學位。我幾次在信上跟她求婚，她後來答應了。你奶奶見她善良乖巧，又有高學位，便要我回國辦婚事。婚後，你媽媽跟我到美國，她待在家裡，一心一意的作我的好妻子、好幫手。」

　馮昱華聽見爸爸提媽媽時那種溫柔的語氣，內心一陣激盪。但後來他們怎麼會離婚呢？」

　　「你知道，」爸爸接著說，「當時我唸書唸得不是很順利，所以我們暫時沒有生孩子的打算。我唸博士的第三年，我發現你媽媽天天悶在家裡，實在悶得慌，便鼓勵她繼續唸書。你奶奶大力反對，我想她無法容忍一個學位和她兒子一般高的媳婦。」

　　爸爸嘆了口氣。

　　「所以你媽媽在家裡又待了半年，差點悶瘋了。第四年，我們開始讓她偷偷休課。這消息不知怎麼傳回台灣，你奶奶請人寫信，要我們生孩子。」

　　「第五年，我們生下了你。」爸爸看了馮昱華一眼。馮昱華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出世並不受歡迎。

　　「你媽懷你時，我正巧失去了獎學金，我們靠你媽媽的獎學金生活，如今生了你，她也不能放棄學業。我看著她為學業，為照顧你，累的神色憔悴，我怨自己無能。但很矛盾的，我心情不好，又要找她發洩。」

　　爸爸拾起一顆石子，扔向大海。大海一口吞噬了它。

　　「我們商量的結果，決定把你送回台灣，請你奶奶或外婆帶。你奶奶卻執意不准。她的意思是你媽一定得放棄學位，而我一定得拿到學位。

　　「她全然不理會，你媽放棄學位，就沒有了獎學金，沒有了獎學金，我也不可能再撐下去。

　　「第六年，你媽生了場大病，染上了氣喘。她娘家的人捨不得她，到美國來找我理論。」

　　爸爸停下腳步，他望著海平面。

　　「也許我們註定是要分手的，她是個難得的好女孩，我配不上她。」爸爸的聲音裡有著悲傷。

　　馮昱華握住爸爸的手，爸爸的手一片冰冷。「所以你不喜歡奶奶，不喜歡我？」馮昱華問。

　　爸爸閉上雙眼。「我不喜歡的是自己。」

　　馮昱華困惑地看著爸爸。海風吹亂了爸爸的頭髮，爸爸立在海風中，像個無助的孩子。馮昱華好想像爸爸擁抱他那樣擁抱爸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