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好一會兒，媽媽沒有再說話。她注視著窗外的街景。當車子經過人潮洶湧的鬧區，媽媽感慨地說：「十多年沒有回來，台北變了好多。」

　　馮昱華和媽媽在一座花園洋房前下車。他們按門鈴之後，屋子裡衝出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，媽媽的先生跟在後面。小女孩打量著馮昱華，喊他「哥哥」，並遞了一頂棒球帽給他。馮昱華把帽子戴在頭上，向妹妹微笑。

　　「不是的，不是那樣戴。」妹妹示意馮昱華彎下身，她幫他把帽簷調向後面。大家都笑了。

　　媽媽的先生伸出手來，「昱華，很高興見到你。」他說。他半禿了頭，但五官端正英挺。他說話有一種腔調，後來馮昱華才知道他是從香港到美國的。

　　媽媽一手攬著昱華，一手牽著妹妹，她先生提著行李，一起走進屋去。

　　客廳裡很舒適，餐桌上擺著各式各樣的中式小點心，還有兩本精美的台灣旅遊指南。新爸爸說明天適應一下時差，後天全家就要開始一趟為期八天的環島旅行。他們一起翻看著旅遊指南，妹妹要馮昱華也提供一些意見。

　　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討論著，有幾次妹妹嘰哩呱啦得溜著英文。媽媽像她笑著，妹妹便說：「對不起，我忘了講中文。」置身其間，馮昱華很意外地發現自己毫無拘束，優遊自在。

　　他們表決的結果，將從台北出發，沿途在溪頭、廬山、阿里山、墾丁、知本溫泉，和太魯閣停留。

　　媽媽看見馮昱華打了一個呵欠，她略帶歉意地說：「哎呀，我忘了你早過了上床時間，對我們來說，現在是美國的大白天呢！」

　　馮昱華跟新爸爸和妹妹到過晚安，媽媽帶著他到他的房間裡。她幫馮昱華放了洗澡水，便關了門出去。馮昱華在澡缸裡浸了很久。他特別喜歡在熱水裡想事情，尤其是在大冬夜。

　　煙霧瀰漫中，馮昱華可以聽見客廳裡傳來新家人愉快的交談聲。馮昱華舒了口氣。對於新家，他雖然陌生，但他有信心自己能夠適應得很好。誰會想到「曹丕」竟然要到美國去了呢？馮昱華搖搖頭笑了。他不曉得自己從什麼時候起，再不需要用「曹丕」這個名字來自我肯定，而另一方面，他也不再像前一陣子那麼痛恨這個名字。

　　刷完牙，馮昱華快活地鑽到被窩裡。他想像著令人振奮的新生活，久久不能成眠。

　　在半睡半醒間，他感覺到媽媽在幫他蓋被子。

　　然後，他作了一個既甜美又悲傷的夢。

　　在夢境裡，媽媽坐在她床邊，反覆地唱著一支催眠曲。

　　Hush, little baby, don't say a word;
　　Mama's gonna buy you a mocking bird.
　　And if that mocking bird don't sing.
　　Mama's gonna buy you a diamond ring.
　　If that diamond ring is brass,
　　Mama's gonna buy you a looking glass......

　　夢境裡，有新爸爸和媽媽的對話。

　　「雅玲。」

　　「他小的時候，我天天唱這首歌伴他入睡。你看他現在，都長得這麼大了。」

　　「雅玲。」

　　「宏達帶她走以後，我每次聽到這首歌，就悲從中來。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。」

　　「雅玲。」

　　媽媽不再講話，她輕聲啜泣著。

　　新爸爸說：「雅玲，都過去了，雅玲。」